01.梁启超在清末即有墨学论述,[1]他之目墨子为教主、墨家为宗教的观点,终其一生未有改易。梁启超为近代墨学复兴中最早使用“墨教”来指称墨家的学者,其书《子墨子学说》、《墨子学案》以宗教之维考论墨子学说及学派,多发前人之所未发,在民国思想界影响很大。他认为“墨教”与寻常宗教不同,乃“兼一神众神而并尊”的“在世宗教”;[2]且以“尊天之教”、“鬼神之教”定义墨家宗教思想,谓为“墨学之一大特色”。[3]梁氏论墨,多援西学,至其论墨家“巨子制度”和“尚同主义”,就援基督教的“教皇制度”和“教会专制”来与之比较,指出“墨教”之主张和组织若在中国得以成立,则其“干涉思想自由太过”之流弊,不免陷人于黑暗中世纪的境况。[4]梁启超,图片来自网络。02.胡适更重视哲学家的墨子而非宗教家的墨子。[5]虽然如此,他大体也是将墨家视为一建制成型的宗教。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论及墨家宗教思想与墨家“宗教性”一端,即明言“墨子是一个创教的教主”,“墨学十论”除“天志”“明鬼”之外的教条都“可称为墨教的信条”。[6]墨子虽为极端功利主义者,且不乏科学理性之精神,但他对天鬼信仰的委身程度之深,足证其确为“宗教家的墨子”,[7]“是真信有鬼神的”。[8]胡适对“墨教”教义评价并不高,认为相比它的“应用主义”的哲学方法,其在“哲学史上本来没有什么重要”;[9]且以“天志就是尚同,尚同就是天志”,[10]更容易使天子假天志以行私权,将政治演变为不受制衡的专制政体——“墨教如果曾经做到欧洲中古的教会的地位,一定也会变成一种教会政体;墨家的巨子也会变成欧洲中古的教王(Pope)”。[11]可见,胡适论墨,多有继承梁启超的观点。胡适,图片来自网络。03.冯友兰论墨,亦重在墨子学说的哲学性而非宗教性。在他看来,《墨子》中相关宗教的言说无非“神道设教”的一种手段;所谓鬼神实有且能赏善罚恶,不外乎墨子收拾人心的权宜方法。[12]他是以哲学的标准衡量墨子的鬼神信仰,更重视其宗教制裁的功能性,贬低其哲学价值——“墨子以证明上帝之存在及其意志之如何,其论证之理论,可谓浅陋。不过墨子对于形上学本无兴趣,其意亦只欲设此制裁,使人交相爱而已”。[13]以“宗教制裁”指代“天志主义”,以“政治制裁”指代“尚同主义”,并以墨子“政教合一”将致君权扩张,“已君主而兼教皇”。[14]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论墨之进路,似受梁启超、胡适之启发。不同之处在于,依冯友兰之论,乃不承认墨子真信鬼神;而梁、胡之论,则较为肯定这一点。冯友兰,图片来自网络。04.郭沫若论墨,一反常见,其言说见于《青铜时代》与《十批判书》,其理路多从宗教维度入手,带有强烈主观色彩。[15]他反对清末以降治墨学人以“神道设教”来为墨子鬼神迷信辩护的观点,[16]指出墨子不但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,还是一个“满嘴王公大人,一脑袋鬼神上帝,极端专制、极端保守”的宗教家,思想带有鲜明的“反动性质”,绝非“工农革命的代表”[17]。他认为“天志明鬼”不科学、[18]“尚同尚贤”不民主、[19]“非乐轻文”反进化、[20]“节用节葬”反人性、[21]名兼爱而实偏爱、[22]名非攻而实美攻、[23]名非命而实皈命,[24]基本上全盘否定了墨子学说的思想价值,大异彼时墨学复兴以正面褒扬墨学为主的学人品味。郭沫若贬低墨学价值盖在两端,一谓墨子迷信,“屈民以伸天”;二谓墨子愚民,“屈民以伸君”。郭沫若谓墨子天鬼观为宗教迷信的观点,当时已有学者提出商榷,如侯外庐。[25]他在《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》论及墨家部分曰:“(墨子)对于鬼神信仰的程度仅为手段性的方面,若惟鬼神求百福而不自求,却是他所反对的”、[26]“墨子的天论不是形而上学,而是方法观”、[27]“墨子的天道观已经含有义理之天”,仅据墨子尊天事鬼就称“反动”实未得中心要领。[28]郭沫若之友人,被称为“墨者老杜”的杜守素,也不同意郭沫若的看法。[29]他认为“墨子虽然承认有意志的天,但他却不是无条件的皈依,而是有意识的运用,就是拿天志做衡量言论的尺度,批评政治的标准”。[30]所谓“天志”——天老爷的意志,只是墨子为了申说方便,为自己主张所披上的一层宗教外衣。[31]由侯、杜两位学人的论说可见,他们并不认为墨子之提倡鬼神会导致“屈民以伸天”的迷信。郭沫若,图片来自网络。05.至于“愚民”一端,和郭沫若一样以唯物主义史观来研究墨学的李麦麦、陶希圣、范文澜,亦持完全相反的见解。李麦麦认为墨子是“古代中国有产阶级的宗教的创造者”,[32]是反对周朝贵族政治的代表;陶希圣认为,墨子学说是战国时代自由民的学说,其“宗教团体及任侠行为确为无产自由民的组织与活动”。[33]范文澜则认为纵受时代所限,墨家终究是为庶民利益着想,因此才遭受到统治阶级的弃绝;后世农民起义中所成立的有宗教色彩的反抗组织,也是受到墨家思想的影响——“统治阶级能扑灭墨家,但是农民工人依时代发展的革命力量,却永远不能扑灭”。[34]由李、陶、范三位学人之论说可见,他们并不以墨家具有宗教性质而认为有害其历史进步性——显然也不是“屈民以伸君”的。06.此外,近代以来,大凡论及墨家宗教形态及墨家宗教教义,学人辄以基督教为墨教之“理型”而比附之。然教会界人士如何看待墨子墨家墨学,学界少有审视。具有基督教信仰认知图景的基督徒的墨学论述,往往寓“判教”于“比较”,“耶墨比较”与“宣教布道”兼有之。基督徒投注精力于墨学研究,这一方面的原因,固然是墨学复兴时期“并提耶墨”之风潮流布教会内外,时人大有将耶墨人格与耶墨学说等同之倾向,甚至以“耶教源出于墨教”,使得教会人士不得不有所回应,以辨明二者在神人特性、教义组织的不同;另一方面则是发现较之权威不再的儒学,正值复兴的墨学可资支持彼时教会内部的“基督教本色化运动”,[35]并作为建构有中国特色的本土基督教神学的思想素材。基督徒论墨之代表,有吴雷川、王治心、张亦镜等。注释:[1] 梁启超于1904年即光绪三十年即作《子墨子学说》。“叙论”刊于清末《新民丛报》。[2] 梁启超:《墨子学说》(上海:中华书局,1936年),页4。[3] 同上,页4。[4] 梁启超:《墨子学说》(上海:中华书局,1936年),页66。[5] 胡适: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(北京:中国城市出版社,2012年),页115。[6] 同上,页110。[7] 同上,页110。[8] 同上,页112。[9] 同上,页114-115。[10] 同上,页114。[11] 同上,页114。[12]冯友兰:《中国哲学史》上(重庆出版社,2009年),页85。[13] 同上,页86。[14] 同上,页90。[15]墨学研究是郭沫若学术生涯中最受人争议的地方。他以唯物史观、社会史还原法、阶级分析法研究墨学,提出墨子是反对社会变革的反动派者和宣扬迷信的宗教家,孔子反是封建秩序的革命者以及人道主义者的观点,大异民国时期“扬墨抑儒”的学人趣味。除对墨子的人格精神稍有肯定外,对整个墨子学说几乎全部否定。其论述背后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斗争的用意,不乏想象和臆测。郭沫若的观点已为不少学者所批评。见解启扬:〈郭沫若的墨学研究〉,《中南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,2003年9期,页573-578;何玉兰:〈郭沫若墨学研究的得失与启示〉,《郭沫若学刊》,2007年3期,页51-57;刘奎:〈历史想象的分歧:郭沫若与墨学论争〉,《郭沫若学刊》,2016年2期,页42-50;曹顺庆、聂韬:〈试析“泛神论”对郭沫若墨学态度的影响——从“扬墨”到“非墨”〉,《北京联合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, 2014年2期,页76-84;马吉芳、黄丽娅:〈论“尚同”——郭沫若墨学批判之商榷〉,《职大学报》,2009年1期,页19-21;杨胜宽:〈郭沫若眼中的宗教家墨子——关于郭沫若从负面评价墨子的原因考察〉,《郭沫若学刊》,2014年第1期,页26-33。[16]郭沫若:《十批判书》(北京:东方出版社,1996年),页110-111。[17]郭沫若:《青铜时代》(北京:科学出版社,1960年),页157。[18]同上,页158-159。[19]同上,页159-164。[20]同上,页164。[21]同上,页164-165。[22]同上,页165-166。[23]同上,页166-168。[24]同上,页168。[25]侯外庐对郭沫若墨学研究的批评,主要集中在“墨子宗教思想是否迷信”“墨家宗教功能是否为神道设教”这两点上。见[比利时]安妮:〈捍卫墨子:论侯外庐对郭沫若墨子明鬼主张之驳议〉,《学术月刊》,2014年4期,页147-156。[26]侯外庐:《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》(长沙:岳麓书社,2010年),页157。[27]同上,页157。[28]同上,页157。[29] 杜守素是郭沫若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,也是其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任职时期的同事。因生活简朴且服膺墨学,被郭沫若等人戏称为“墨者老杜”。两人对墨学的意见并不一致,郭沫若曾言“读方授楚《墨学源流》,仍在梁启超、胡适余波推荡中,在打倒孔家店之余,欲建立墨家店。杜老以为最平允者,其实际不过如此”。杜、郭二人在墨学研究上的交往经历,见郭沫若:《十批判书》(北京:东方出版社,1996年),页493-496。[30] 杜守素:《先秦诸子思想》(上海:生活‧读书‧新知三联书店,1949年),页17。[31] 同上,页17。[32] 李麦麦:《中国古代政治哲学批判》(上海:新生命书局,1933年),页294-295。[33] 陶希圣: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上(南京:中华印刷出版公司南京分公司,1937年),页100。[34] 范文澜:《中国通史简编》上(北京:新华书店,1948年),页161。[35] “基督教本色化运动”的诉求,概言之为:自治、自养、自传;教会由中国人自行管理;教会在行政、运作、经济、传教等方面独立于西洋差会。推动“基督教本色化运动”之人士希望基督教要与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相适应,既不复古,也非饰新。教会的礼仪、建筑、音乐要去除西方基督教的影响,使之中国化,同时包容中国人的风俗、礼仪,并使之基督教化。见王治心:《中国基督教史纲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1年),页226-241。





